十九歲那一年,我對父親說,“我不想上大學,上學上得煩煩的,讓我去當兵吧,我是個當兵的料。”父親當時是這樣回答的,他說:“你先去考嘛,考不上可以去當兵。”
結果我考上了,是新大不是北大。新疆大學中文系維吾爾語言文學專業,本科四年。這個結果令我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,可以算得上是遭遇到人生的第一次沉重打擊。我開始有些感到,這世界并不會事事讓你如愿。這對我這樣一個一直順風順水的社會寵兒來說,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。
周濤,生于1946年,1965年入大學,著有《中華散文珍藏本·周濤卷》等。(南方周末資料圖/圖)
沮喪的情緒籠罩在我的上空長達半年之久。沒辦法,命運給了你一盤不想吃的菜,你不吃就得餓著,還是勉強去吃吧,于是去報到。辦完手續,站在中文系樓前的操場上,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:兩位從南疆和田趕到的同學來了,正在操場上卸行李。這兩個人灰頭土臉、風塵仆仆、眉目不清、一片混沌,像傷兵像俘虜像逃犯像野人,反正不像學生。他倆正在卸行李,從他們頭發、眼角眉梢、衣服皺折、褲腳鞋襪里,塵沙如同瀑布細流,抖落了一地。這還不算什么,待到一收拾行李,我的媽呀,少說也有兩公斤土!一轉眼間,操場上抖落出一個小沙丘。
據說汽車走了九天,帶來了塔克拉瑪干的入學見面禮。
烏魯木齊各個中學考來的,明顯整齊了一些,但也都帶著各自母校的痕跡,彼此大致可以看出來,校風不太一樣。八一中學的順眼,省立一中的內斂,高級中學的浪漫,還有幾個鐵路中學的,抱團。那幾個人形影不離,總是擺出一副見多識廣、坐過火車的樣子,臉上露出見慣不怪、嘲諷傲慢的冷笑,看起來不像學生,像是幾個經驗豐富的政客,密謀著準備策劃點什么。他們中間有一個領袖式的人物,身材相貌,儀表堂堂,他自己也是一副“天將降大任”的做派,環顧左右,目無余子。當時很多人私下里都暗自擔心著,這人將來不知得干出多大的事業?真是讓人妒忌了一陣。事后多年才明白,這種擔心和妒忌十分幼稚、非常多余,他們原來根本就不是對手。
唬人的人,沒有一個有真本事。
那時的中文系有兩個專業,一個是漢語言文學,一個是維吾爾語言文學。相比之下,兩者給人感覺不同。外人問起來“學什么的”,前者答“學文學的”理直氣壯;后者躲躲閃閃,口中囁嚅出“學維語……”心虛氣短。幾十年以后,情況大變,“我是學維語的呀,從來沒有學過文學!”言下之意就是:“老子不用學,照樣玩得轉!”所以人應該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,那些曾經讓人羞恥、讓人氣短的事物,往往會成為讓你光彩、讓你自豪的土壤。
和我緣分最大的是后來“官拜”副省級的同學,我倆上課前后座,打籃球左右鋒,“文革”同派,農場同班,分配到南疆同車,共同經歷了彼此生命中的重要關頭。可是當初剛踏進校門時,誰知道兩個人的一生中會有這么多的交集呢?當時他是從阿爾泰考來的,身高體壯,走起路來有點搖晃,像一只阿爾泰山里的哈熊。他看上去有些憨厚,有點羞澀。當時,我們倆提著行李走進宿舍,面對著眼前那一架雙層的鋼架床,他問了一句:“怎么睡?”我一點兒沒客氣,“你是阿爾泰來的么,你到上邊去。”
我以為他會爭辯,他沒有。
我看著他像一只狗熊那樣胖乎乎地爬上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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